河水鬼,“樣子也很有點愛嬌”:“無論老的小的村的俊的,一掉到水里去就都變成一個樣子,據說是身體矮小,很像是一個小孩子,平常三五成群,在岸上柳樹下‘頓銅錢’,正如街頭的野孩子一樣,一被驚動便跳下水去,有如一群青蛙,只有這個不同,青蛙跳時‘不東’的有水晌,有波紋,它們沒有”。這樣一個“像是一個小孩子”的“鬼”是我們從未見過、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的,--把總有幾分邪惡的鬼魅與天真、純潔的兒童聯系在一起,把多少有些神秘的異類和生活在身邊的街頭的野孩子相連接,這需要非凡的,特殊的想象力。人們習慣于將化平實為神奇視為想象力的極致,而不知變詭怪為平凡也是一種想象力。這可以說是“有意味”的想象,它是蘊含著-種世界觀和審美觀的。正如周作人所說,“我們平常只會夢想,所見的或是天堂,或是地獄,但總不大愿意來望一望這凡俗的人世,看這上面有些什么人,是怎么想”,這里無論是著重對普通人世的人間關懷,這是以凡俗為美,都是反英雄主義與反浪漫主義的,這也都打上了周作人個人的印記。這樣看來,這位民間傳說中的“街頭野孩子’似的河水鬼的文學重塑出之于周作人的筆下,是絕非偶然的。我們甚至可以說,周作人通過這種重塑將作為對象的河水鬼自我化與個性化了。周作人重塑河水鬼其意還不止于此。他一再提醒人們注意:“為什么老年的鬼也喜歡攤錢之戲呢”?“河水鬼特別不像別的鬼的形狀,卻一律地狀如小兒,仿佛也另有意義。”但意義何在,他卻避而不答,只說“這個,鄉下懂事的老輩沒有說明給我聽過,我也沒有本領自己去找到說明”,這自然是一種說話的策略,目的是逼讀者自己去思索。不過,周作人也略有暗示,一則說這“未必是關于鬼的迷信”,二則提示要從人類學、社會學、民俗學的角度去思考“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這信仰的人”(順便說一下,在一般的情況下,周作人是不作這樣的提示的,他追求引而不發的含蓄味;但在本文中,他為了引起大家對社會人類學、民俗學的“調查與研究的興趣”,才破例加上一個尾巴,說明寓意。于是,人們這才注意到文章開頭仿佛毫不經意地說出的一句話:“人類曾經做過水族,小兒喜歡弄水便是這個緣故。”這里暗含著一個人類學的基本觀點:人類的個體發生與系統發生的程序相同,人的兒童狀態與人類的原始狀態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相通。因此,人死后變成鬼,無論生前是老的小的丑的俊的一律回歸到兒時狀態,這正是鮮明地表現了人返璞歸真,回到人類的童年也即人性本原狀態的生命欲求。這就是周作人所說的“河水鬼的信仰”,也即“人的信仰”;這其實更是周作人自己的信仰,這同樣也是-種個性化的觀照,這是不言而喻的。
這里滲透著他的“人情物理”的審美情趣,周作人筆下的“河水鬼”,是完全可以與魯迅的“無常”、“女吊”比美,而又顯示出周作人的個性的。而在所有周作人的“單位意象”的“背景里都有水在”,周作人一再申說他是“水鄉的居民”,不僅“水”的“哲學”讓周作人思考憂慮了一生,他的不少散文就是這種思考與憂慮的結晶;而且“水”的外在聲、色與內在性格、氣質也深刻地影響了周作人其人、其文。我們談到周作人散文思想的澄明,色彩、氣味的清淡,情感的溫潤,以及“行云流水而時有迂回、阻塞”的結構、語言,無不聯系著“水”,在某種程度上,周作人的散文已經與“水”融為一體。
人情與物理之美。周作人關注普通人(“己”也在其中)的日常生活中的“真實”與“美善”,即所謂“凡人的信仰”,“就這平凡的境地中,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,即是無上幸福”,這也就是周作人最愛說的“生活的藝術”。周作人將日常生活歸結為“人情”與“物理”兩個方面:在他看來,“人”是“自然”的一部分,“人”與“物”,“人情”與“物理”,在根本上是相通的,他以為“物我無間”的冥合,即所謂“入神”、“忘我”,是人生的,宗教的,以及藝術的最高境界。而周作人強調 “人情、物理”,正是召喚人們將注意力轉向對“人”自身的關懷與研究,他這樣提出問題:在中國,“大家都做著人,卻幾乎都不知道自己是人;或者自以為是‘萬物之靈’的人,卻忘記了自己仍是一個生物。在這樣的社會里,決不會發生真的自己解放運動的;我相信必須個人對自己有了一種了解,才能立定主意去追求正當的人的生活。希臘哲人達勒思的格言道,‘知道你自己’,可以說是最好的教訓。”周作人據此而追求以“認識人自身”為中心的全新的知識結構,其要點是:一方面,從“生理學”(特別是性生理)、“醫學史”、“生理學”,即從身、心兩方面,肉與靈的統一中去把握人的“個體”;另一面,又從人類學、民俗學、文化史、社會學、神話學、童話、文學藝術……等不同領域,全方位、多側面地揭示與展開“人類”的本質,力圖將人道主義的道德理想、情感與建筑在對“人”自身科學認識基礎上的知識、理性結合起來,達到“情”與“理”的調和。
[由《水里的東西》的水鬼看周作人的審美趣味]相關文章:
3.別人搶不走的東西
5.幸福由自己把握
7.旅游審美文化
8.
9.咎由自取同義詞
10.趣味成語教案